今天,1月31日,三伯的告別式裡,堂姊朗誦對三伯的思念文章,全文如下。
本文
我的三叔許敏惠先生,在我父親眾多的兄弟姐妹當中,排行居中。不知是否因為排行的關係,他的性格,也很中庸,不偏不倚,拘謹內斂,有時候甚至還很靦腆。
這位被賴英照先生稱為台灣金融界「活字典」的金融界耆老,歷經了台灣銀行業的起伏榮枯,七個省屬銀行,就待過四個。在空降部隊連連的台灣金融界裡,像他這樣由基層一路爬升到董事長的,據說到目前為止,也只有三個人,擁有這樣完整的資歷。
如果要數三叔的豐功偉業,那十個手指頭也數不完;但要側寫他的生活、個性嘛。實在有一點難度。有首台灣歌叫「阿爸親像山」,阿爸確實親像山,但山總也有高有低:比如我的屘叔許敏欣,對我而言,就像是陽明山那樣的山:你可以去那兒踏青、看櫻花、採山橘子,洗溫泉,他是座很容易親近的山。但三叔就不是了!他是座高山,巍峨的聳立著,高山你得仰止,尤其在現在PM值2.5的空氣中,高山總也朦朧,神秘不可測。
三叔從小就品學兼優,小學先在台北唸建成小學。五年級時,兄弟姐妹陸續到日本就讀,他和三姑兩人一到日本,就考上當時的名門小學,青山師範附屬小學。據說姐弟倆是有史以來,第一個進入青山唸書的台灣人。中學又考上名校成城,兄弟幾人前後紛紛都唸了成城,一起搭乘著小田急線上學去,這大概是他們兄弟童年的共同回憶吧?
從二戰前的幽閒生活,到二戰中物質缺乏的日子,我爸他們兄弟姐妹,都在東京渡過,住在阿公在大山町蓋的房子裡。閒暇時,兄弟聚集在一起,喜歡打打陀螺,夏天種種牽牛花,比看誰的花開得比較大。過年時,三叔會帶著弟弟們去河邊放風箏,比看誰放的風箏比誰高。
三叔從中學開始就打網球,冬季到初春,還時不時的會跟朋友去溜冰場溜冰。從這些事情,可以看得出來,他不只書讀得好,運動神經也很不錯。
大學,三叔考上京都大學法學部,只讀了一年多,就被快要戰敗的日本,徵為學生兵,要送到高雄受軍訓。據說當時載了五艘船的新兵,在往高雄的途中,竟然沉了三艘船,三叔和李登輝的船,安全的抵達高雄,不得不讓你相信,上天冥冥之中總有安排,有人後來當了總統,有人要為台灣的金融界,貢獻力量。
在高雄受訓期間,三叔腎臟病發作,於是從軍隊退下,被派到當時台灣總督府屬下的軍部當辦事員,直到日本戰敗為止。這之後,又以京都大學法學部的肄業証書,進入台灣大學法律系就讀,畢業後即進入台銀工作,將一生貢獻給台灣金融界。
書讀得好,運動也在行,長相更是不在話下。用古典文雅的名詞來形容三叔,他叫做「玉樹臨風」;而套用現代流行語呢?,他叫做「高富帥」,阿姑甚至說他長得像當時當紅的好萊塢明星,Robert Taylor。但這樣一位風度翩翩的才子,竟然曾經相親失敗過,實在是令人不解,是哪家小姐這麼不上道,「目睭糊到蛤仔肉」;但再想想,應該是三叔的個性,面對陌生人時,總也靦腆木訥,悶得很。
生性拘謹靦腆倒也罷了,又必須在一板一眼的銀行裡工作,讓他給我們的感覺,更是「只緣身在此山中,不識盧山真面目」。
三叔因為台銀要送他去美國研修,所以就到家附近的彌爾頓補習英文。有一次約是晚上八、九點鐘,我看到三叔踩著輕快的步伐,口中唸著英文,手還不時的揮舞著,非常快樂的樣子。我冷不防從黑暗中叫了聲:「三叔!」,竟然嚇得他一陣錯愕,從口中「噢」了一聲後,馬上恢復他一貫的道貌黯然,急急的消失在黑暗中。堂弟嘉宏也說,他看過三叔打太極拳、寫書法,但只要有人一靠近,或知道旁邊有人,他就馬上停止所有的動作,讓一切靜止。深藏不露到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書法,已經有可以為大樓題字的功力了!
我高二那年,屘叔生病在家養病,種花怡情養性。初夏開始種起了他小時常種的日本牽牛花,朝顏(アサガオ)。於是撒種子、搭架子,甚至在家裡防空洞後面,芭樂樹旁,用雞糞發酵自製他稱之為「歐羅肥」的有機花肥。三叔知道這件事後,也跟屘叔要了種子,搭起架子,也種起牽牛花,就像小時候那樣,決定要比拼一下,誰的牽牛花,開得比較大朵。那時,三叔要趕上班,總也早起;屘叔向來是夜貓子,晚睡晚起。於是,每天早上,三叔吃完早餐上班前的例行公事,就是先到我家,打開我爸釀的補酒,喝他一口,然後再去防空洞後面,舀一杓屘叔藏在那兒的歐羅肥,澆在他自己種的牽牛花上,然後上班去也。這件事經佣人們傳來傳來傳去,兄弟們也心照不宣,從不計較,繼續他們的牽牛花比賽,畢竟,一個人種牽牛花多寂寞啊!兄弟一起種,熱鬧多了,誰的花比較大朵,也不是那麼重要了。那一年夏天,三叔屘叔仿佛又回到了他們青春年少的那段日子,仿佛回到了三叔帶屘叔去河邊放風箏:風箏在天上飛著,手中的線若無似有的牽繫著,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,不也如此?若無似有的牽絆著彼此。
那一年的夏天,我看到了三叔拘謹的外表裡,藏著的一顆童心;那一年的夏天,我的青春年少,也被牽牛花點綴得十分燦爛。
那一年,歐羅肥旁邊的那顆營養不良的芭樂樹,也悄悄的結了幾顆甜美的果實。
最近,從屘叔口中,我才知道三叔很喜歡看日本相撲(すもう),而且非常內行,只要他看好的力士,真的都會爬到最高峰。二堂哥阿文也說,自從可以透過NHK收看相撲以來,一年舉行6場的相撲賽,他從沒錯過任何一場。我也喜歡看相撲 ,所以我知道,除非長期仔細的觀察,很難如此精準的預測力士的升級。可見三叔深藏不露的舉止裡,其實藏著非常細膩的心思。
有時候,大家聚在一起說從前時,三叔會說他排行在中間,真是件倒霉的事!因為,老大老二考不好,阿嬤要打人,就連他一起打;老四老五調皮搗蛋,阿嬤打他們,順便就老三、老四、老五一起打,怎麼打,他都躲不掉。但說這種話的三叔,卻至始至終跟著阿嬤住,陪在阿嬤身旁最長最久!
那天,二堂哥阿文早上帶著從美國回來的外孫女給三叔看,三叔還樂得逗了一下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外曾孫女。他們走後,他說他累了,就到那個阿嬤生前最愛坐的沙發角落坐下,打開電視,手握著遙控器看電視,仿佛再次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裡,坐著坐著安詳的走了。
在這一元復始的元旦,在這冬日的小陽春裡,為自己畫下了休止符,一如他生前的身影,一派優雅。
堂姊是 大伯的女兒,三叔即「老爸的童年回憶」中我所稱的三伯。內文所稱的二堂哥阿文,我稱他三堂哥。2008年母親的告別式,我們也是請阿暖姊朗讀她對母親的思念「感懷屘嬸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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