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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苣菜 台北市區.jpg

昨天,2月27日,母親的告別式裡,堂姊朗誦對母親的思念文章,全文如下。

本文

□□□□女士,我的屘嬸,嫁進 許家那一年,我剛滿周歲,正搖搖學步。

屘嬸常說,當時23歲的她,從 新竹嫁到陌生的 台北,對於即將展開的新生活,充滿了惶恐不安,是我的母親,給了她最大的支持與鼓勵......

我的母親,跟屘嬸的個性,南轅北轍;一個浪漫不羈,崇尚自由,可以跟你談莎士比亞,美在哪裡?卻不會敎你如何理家。天生煮著一手好菜,卻永遠不按牌理出牌,天馬行空,煮出道道夢幻料理。但是,屘嬸就不一樣了......傳統的台灣女性,固守著古老的價值觀,勤儉持家。煮著傳統的 台灣美食,一板一眼,沒有半點馬虎:炊甜粿,包肉粽,做高麗菜飯,總也道道地地......

然而,這樣的兩個人,卻成了感情深厚的妯娌,我媽是她心中無人能取代的大嫂,而屘嬸自始至終都是她最疼愛的弟妹,□□......也因為這樣的關係,屘嬸也特別疼愛我們兄妹,尤其在她嫁進來七年都沒有孩子的這段時間,更是把我們當成她的孩子一樣的疼愛著......

即使都是五十年的往事了,但是我跟屘叔屘嬸在聊天時,還是常常會回憶起那段過往......

我常跟著屘嬸回她在 新竹的娘家:她的娘家,有別於我們 寧夏路的洋房,是日本式的房子,有著長而彎曲的長廊,在上面奔跑,會發出咚咚的聲響......,如果沒有記錯,她家的花園,卻是中式的:圓型的拱門裡,還有一口井,把空的木桶扔下井去,然後緩緩拉起來,清澈的井水,就裝滿了整個木桶。這些事看在我幼小的眼裡,簡直是既神奇又好玩的事......

她家還有一個我們 許家沒有的......那就是她家有一個人,既不是主人,也不是佣人,他們說她是“隨嫁環”......我當時只覺得這個名字很怪,直到很久以後,才在章回小說、歌仔戲裡知道:原來,“隨嫁環”,就是陪嫁丫環!屘嬸的家,還真是古老又傳統啊!

那段時間,屘嬸去哪裡,總要帶著我......我曾跟著她,坐好久好久的巴士,睡睡醒醒的去 八斗子找屘叔;那時屘叔受教育召集,在八斗子固守海防;也曾去 陽明山,探訪養病的屘叔;再就是坐著輕便車(台車)去 三峽找正在那兒工作的屘叔......輕便車在當時,就跟現在的雲霄飛車,roller coaster一樣,既新鮮又刺激,真是帥呆了!

但是屘叔一看到屘嬸又帶著我來,就很不高興的說:「又帶這個多餘的來幹嘛?」,然後,就百般的用語言捉弄我......小小年紀的我,在當時為了要捍衛我的“擁屘嬸權”,總也會卯起勁來,跟屘叔拌嘴,說著可愛的童言童語,逗得他們哈哈大笑......

而這些點點滴滴,多少年過去了,還是屘嬸屘叔和我之間,最愛津津樂道的往事。屘嬸在出嫁之前,是家政老師,有著一身巧手藝,尤其是編織毛衣......那時,她有一、兩台編織機,就放在客廳裡。編織機在當時,毫無疑問的,是很HIGH-TECH的東西,屘嬸坐在機器前,ㄌㄨ來ㄌㄨ去,就編織出一排排美妙的圖案來,看得我ㄧ愣一愣的,好像天上的織女下凡來......後來連屘叔也跟著屘嬸玩起編織機來,他也學會了高難度的,編打襪子的技巧!

屘嬸的編織機,屘叔自己做的木製留聲機,彷彿是一段泛黃的無聲電影,記錄了他們曾經渡過的,神仙眷侶般的二人世界。

屘嬸~終於懷孕了!這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!但是~~造化弄人,卻讓她生下堂弟□□不久後,又失去了他......也因此,現在的大堂弟,□□,不足月出生時,屘嬸再也不想把他放在醫院的保溫箱裡,而選擇了用自己的身體體溫,跟當時的佣人,兩人輪流當人體保溫箱達半年之久!

堂弟妹們,接二連三的來報到,屘嬸的編織機,屘叔的留聲機,不知什麼時候,都不見了!屘嬸的生活,都在忙著拉拔孩子長大中,過去了......她,失去了自我,沒有了朋友,家庭跟孩子,成了她生命的全部......

但是,她還是常常在閒話家常中,不斷的關心教導我:有時是做人的道理,有時是理財的觀念,有時是安慰與開導;年少的我,當時或許只是不經意的聽著,到長大以後才發現,那些話,對我的人生,都是很重要的啟迪。

屘嬸一生都不是個高調的人;她不愛錦上添花,但雪中送炭的事,她卻做得太多太多了!她自己過得很節儉,但對他人或她的晚輩、下人,卻是慷慨無比的。

她的佣人們都知道,屘嬸除了敎佣人做家事之外,還會敎她們手藝,甚至是一些簡單的理財觀念,讓佣人們離開屘嬸結婚成家時,個個都可以風光而去......我想大多數的人,是做不到這一點的。

屘嬸走了,對我的堂弟妹們而言,他們失去了他們最心愛的母親;但是對我而言,又何嘗不是失去我的另外一個媽媽,我一樣同感悲痛,不能自已......

30年前,我母親過世時,屘嬸第一時間就趕來安慰我,她對我講的話,今天,我也可以以同樣的話,說給我的堂弟妹們聽,她說:「不要難過,妳已經盡心盡力照顧過她了,那樣就好了......人,要往前看,死者已矣,在生者更重要,要好好地照顧爸爸,知道嗎?」

去年年底,我兒子從 上海回來,我帶著他去看屘嬸。當時,只有我跟兒子在她身邊,她突然長嘆了一聲,悠悠的說:「唉!我才77歲而已......」,我愣了一下,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說了個冷笑話,把話給叉開......回家途中,我不停的回想著這句話;我跟我兒子說:

「嬸婆已經知道自己不久了......但是她還有遺憾;她的遺憾,絕對不是壽命的長短,而是她有所掛念,她一定是掛念著叔公,還有她的孩子們......唉!嬸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永遠攏是想著別人,不為自己著想。」

屘嬸的個性,直言直語,快人快語,還有些倔強;不了解她的人,會有些怕她,但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,你對她好,她就對你~好上加好......

我回來台灣後,她每年過年都要叫人拿東西來送我......去年,她叫堂妹和堂妹夫,拿了 日本香菇來送我。隔幾天後,我去向她道謝......她卻說:「我才要謝謝妳,常常來看我......,唉!我實在很捨不得妳......」說著說著她就哽咽起來......而我,也早已淚流滿面,跟她說:「我也不忍心,我也不忍心妳......」......我不忍心看她受病痛折磨,而她不忍心我那執著又不肯妥協的個性,搞得自己內心傷痕累累......我每一次去看她,她都要說:「阿暖!多謝!」,可是她都不知道,她的多謝,對我來說,有多沉重?

俗話說:「受人點滴,要報之以泉湧。」,而我,受屘嬸泉湧的恩惠,卻只能報以點滴,又如何承受她一再的言謝?

有一次,我帶我女兒去看她,她握著我女兒的手,同時也握著我的手......我已經好久沒握過她的手了,才發現屘嬸的手,是那麼的溫暖,那麼的柔軟;那一刻,我不禁要懷疑......人的心,我們摸不到,但是人手的溫度與柔軟度,是不是就是反映著,那個人的心的溫度與柔軟度呢?別人我不清楚,但是,起碼我相信屘嬸的手,確實是如此,因為她的確是一個心地柔軟,溫暖善良的人!

這兩年來,屘嬸的身體一直都不好,去年夏天後,更是每況愈下,不時的進出醫院......病榻中,屘嬸不只一次的跟我說:「我一生也沒什麼,就是我的兒女,攏很孝順!」......孝順父母,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!但是在這忠孝放兩旁,把名利擺中間的時代裡,孝順成了一種父母最為安慰的福報,而這一點,屘嬸絕對是最有福報之人!

人說“久病床前無孝子”,但是這幾年來,我看見我的堂妹,□□,全心全力,幾乎足不出戶,毫無怨言的隨伺在側照顧著屘嬸,阿暖姐姐,除了滿滿的感動,還是感動!我要向□□,獻上最大的敬意!阿暖姐姐,人也很微小,不太懂得成就的真正意義,但是我還是想說......其實能有這番孝心,就是人格上一個很大的成就!

屘嬸說過她和屘叔的相遇:有一次屘叔和朋友去新竹玩,到屘嬸家去作客,屘嬸剛好從外面回來,和屘叔照了個面......從那以後,她也不懂這個 台北人,為什麼老是常常大老遠的從 台北,跑到 新竹來坐?其實用現在的話說~~那就叫一見鍾情吧?

五十多年來,屘嬸一直都是屘叔口中那個~“世界最可愛的□□”,哪怕是到了最後,屘嬸已經全身泛黃,瘦得只剩皮包骨了,屘叔還是~會拍拍她,跟我說:「妳看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□□......」,我總是笑笑,深深明白,那就是~夫妻間的所謂深情吧?

屘嬸要過世的前三天,我去看她,順便告訴她,我必須要去 上海,跟家人團聚;等我回來,再去看她......她虛弱無力的應了我一聲:「好!」,然而卻在我到達 上海的那一刻,撒手人寰!

春運,既定行程,加上大雪,阻擋了我的歸路......悲傷中,我做了個夢......夢中,我回到台北拜屘嬸,卻看見屘嬸無力的倒在屘叔的懷裡,屘叔默默的看著我,瘦削的臉龐上,垂著一行悲傷的淚,像極了米開朗基羅的『聖母慟子』雕像......我從夢中驚醒,揮不去那一切,躲在棉被裡,不停抽泣......

清晨,蘇州河上的船,正嘟嘟的駛過我的窗前,然後遠去......我打開窗帘......五十年來,最大的風雪,把 上海變成了一片銀色世界......

蘇州河上的船,來了又走,船過水無痕;但是人跟人之間,緣聚緣散,是否也可以~船過水無痕呢?

應該不是!起碼,屘嬸給予我的點點滴滴的恩惠,琳琳總總的教誨,就像那場 上海的雪,輕飄飄,又無聲無息的下著,堆積在我的心裡,成了一片美麗的銀色世界,永不化去!

[註]除了堂姊的綽號『阿暖』外,其餘人名改以『 □ 』替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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