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個月部落格的文章 新竹火車站裡曾提到 新竹是母親的故鄉,當時母親人還在醫院裡,心情亂得很寫不下去。出院後花了半個月的調養,雖然行動上還需有人攙扶,但已能夠和大家一起坐在餐桌吃飯了。老人家元氣的恢復是急不得的,目前的情況我已很滿足了,心中充滿感激,感謝所有幫忙與關心的人。母親病重時很容易回想起她的童年往事,她12歲喪父,與父親相處的短暫時間幾乎是快樂童年的全部。

母親出身新竹鄭家,新竹鄭家是台灣屈指可數的大家族。1904年日本人對台灣的貨幣改革,以及1905年全島土地調查、戶口調查完成,總督府公佈了全島財富超過百萬貨幣單位的家族[註1],除了超級鉅富 板橋林家外,還有 新竹鄭家、霧峰林家、台南黃家、高雄陳家。此舉將所謂「五大家族」及「百萬富翁」觀念,深深殖入台灣百姓的觀念中。物換星移各時代大家族或有變動,但台灣社會還是習慣找出「五」個家族來做比較,也慣用「百萬」來稱呼有錢人。

台灣的大家族在日本侵台之初,或多或少都有參與或資助抗日活動,日本據台後各家族都有重要成員逃回唐山。日本人攻台之初的手段是拉攏全島級的望族、壓迫地方級富豪[註2],所以明知這些大家族有參與抗日,不但沒追究還派遣官員拜訪、安撫。1895年6月下旬日軍攻破新竹城時,日軍主帥 樺山資紀在整個新竹全城混亂之際,贈與新竹鄭家先祖 鄭用鑑---學界山斗 匾額。讓原本手足無措的鄭氏族人安心,也安撫了整個新竹城的民心。日本人拉攏並監視全島級大家族的政策,讓這些家族在隨之而起的各地反抗行動中缺席,大幅度的降低了抗日的力量。

新竹鄭家在日治中期被擠出「五大家族」,但直到今日鄭家在 桃、竹、苗仍有相當的土地及影響力,鄭氏族人依舊活躍於社會各界。我自己的觀察台灣諺語 富不過三代只適用於地方級富豪,全島級的豪門總是能延續5~6代以上才逐漸勢微。我非鄭氏族人,對其各大房之間複雜的 承繼、養子、分鬮也不清楚,僅能就母親記憶中兒時的點點滴滴描述。

新竹 東門(迎曦門).jpg

新竹鄭家屬於清朝的官家,家族歷代被封贈官位的多達70餘人。即使改朝換代後仍然維持著滿清官方式的生活,母親的印象裡每隔幾日就必需到大廳聽長輩晨訓,母親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是,在他眼裡不怎麼樣的弟弟跪拜長輩後,聽訓時有椅子坐,而母親起立後卻必須和姊姊站在一旁聽訓,這是母親很小的時候在鄭氏大厝及北郭園內的事。母親對於大宅的記憶很模糊,只記得房舍和房舍中間有許多巷弄,怎麼玩耍也離不開大宅院,常會有戲班子在庭園內搭台演戲等等。

母親不服弟弟有椅子坐,自己卻要站著的觀念來自於她的父親,外祖父屬於鄭氏家族四房派下[註3]的成員。外祖父新式的觀念與整個鄭家的官式生活有著很大的不同。在動盪的時代,一個全島級大家族對日本這個新政權即使不認同,表面上也必須臣服。況且總督府對鄭氏家族多有禮遇,讓鄭氏家族能繼續過著清朝官家的生活。鄭氏家族不可能完全不理會新政權,外祖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送到日本接受新式教育的[註4],代表鄭氏家族對總督府善意的回應。外祖父在年幼時就被送到日本學習,畢業於 京都 同志社大學,廿幾歲才回台灣。總督府對於這位接受新式西洋教育的鄭氏族人當然重用。母親回憶裡並不知道外祖父的職稱是甚麼,只知道還兼任新竹州警察的 馬術、游泳、柔道教官。受新式教育培養下的外祖父對滿清官式生活相當的無法適應,雖然在外人眼中,這位身高181公分 能使喚日本警察的青年威風凜凜。但其在家族內份量卻極輕微,內心裡急欲敲開鄭家現代化大門,對家族根深柢固的舊觀念又無法改變甚麼,滿腔的熱血硬是被壓抑在心裡。

台灣其他大家族對鄭家這位學成歸國的青年當然也注意到了,母親說鄭家長輩常回憶外祖父回台那段時間,大宅院滿屋子的媒婆穿梭,但外祖父卻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娶裹著小腳的大家閨秀為妻。為了婚事不但惹惱家中長輩,還得罪不少其他家族。當然外祖父最後還是結婚了,外祖母是艋舺三黃之一的富商之女。因小時後怕疼,加上有開明的父親瞞過長輩,以致於裹腳失敗。外祖母的父親是位相當能接受現代化的商人,不但讓外祖母就學,當外祖母考取台北第三高女時,還讓她轉到西班牙人設立的 靜修女中,理由是加強外語能力。在鄭氏家族傳統 士、農、工、商觀念裡,娶商人的女兒為妻,真是氣炸長輩,可是又奈何不了遲遲不肯結婚的外祖父的堅持。

外祖父認為如果繼續住在大宅院裡,自己的子女勢必習慣滿清官式生活。但長輩無法同意他搬出大宅院,所以利用子女適學年齡時,藉口讓小孩接受較好的教育,將母親等幾位較長的子女送到外祖母娘家,讓她們在台北就學,假日才接回新竹。外祖父在當時的新竹州大名鼎鼎身兼數職,但在家族中又不受重視,有志難伸的鬱悶,加上每週為了子女新竹、台北兩地跑的操勞,卅幾歲的年紀就病倒了。以養病為由終於得到長輩的許可,搬出北門的大宅院。在新竹市郊建了一座日式房舍,母親的兄弟姊妹也由台北轉回新竹的小學就學。這段期間是母親童年回憶裡最快樂的時光。

外祖父對子女課業非常重視,與學校老師保持緊密的連繫,母親兄弟姐妹在學校的一舉一動外祖父都瞭如指掌。每日下班回家親自檢查子女功課,然後陪伴子女預習明日的課業。假日前會先排定活動行程,總是游泳、登山、體能訓練、認識野生動植物、參觀名勝古蹟等等。外祖父知道自己的肝病嚴重,撐不了幾年,他要在短暫的時間裡將子女培養出獨立的個性。他也瞭解到戰爭最後日本勢必抵擋不了美國強大的國力。在日軍瘋狂襲捲南洋,百姓沉醉在勝利夢幻時。外祖父開始教導子女野外求生技巧,並且在夜間不定時熄燈訓練---母親兄弟姐妹必須在無燈火的情況下幾分鐘內將規定物品備齊,這些物品不外乎日常生活必需品或野地求生工具、糧食。

終於,母親小學五年級的某日,課堂上校長突然出現,與老師短暫交談後,兩人走到母親前面。校長說:「妳家裡的車子在校門口等,請妳馬上過去」。在母親整理書包的同時,兩人壓低聲音對母親說:「要堅強、要堅強」。母親心裡大概有個底了。回到郊區的家中,看到滿屋子的和尚、尼姑和鄭氏族人。外祖父走了,年僅42歲就辭世,留下七個幼小子女離開人世[註5]。母親的記憶裡外祖父睜著眼躺在病床上。誦經聲中長輩有人拿珍珠敷外祖父雙眼,希望他能合上雙眼,手離開後雙眼依舊張開。最後在姪子(母親的堂哥)和結拜兄弟大聲的喊:「我們保證照顧你的子女到成家立業為止。」,母親的印象裡7~8位熟識的族人或長輩一起握著外祖父的雙手喊著,在這些人的保證下,外祖父的雙眼終於閉上了。

新竹 火車站.jpg

隨著外祖父葬禮結束,該來的事情還是會來。族中長輩開口要求外祖母搬回北門的大宅院。外祖母告訴長輩們丈夫生前的遺願,希望子女們能繼續在獨立的環境中長大。出乎意外的是長輩們不再口徑一致,之中有人表示同意。這件事因為美軍的飛機已飛到頭頂上而暫時擱置,全族一起疏散到市郊寶山。疏散這段期間,母親兄弟姊妹的表現讓鄭氏族人刮目相看。外祖父短暫的一生急欲敲開鄭氏現代化的大門,他的努力是成功了。小他幾歲的姪子一直以他為榜樣,是 新竹州首位東京帝大畢業生。在外祖父逝世後,他也負起了照顧這群小堂弟妹的責任,光復後首次地方自治選舉,選上了新竹市長。可惜不能適應現代官場文化,當了一任後就說什麼也不想再選了。

母親這位年長廿幾歲的堂哥,在母親結婚後盛禮款待這對新婚夫妻。以下是父親對那次旅行的回憶。他們走出新竹火車站後,有鄭家派來的專車接送,郊遊的地點是台灣八景之一的獅頭山。每到一處勝景大家停下腳步,然後家僕們燒柴煮茶,公子們對著美景吟誦詩句。老爸沒學過漢文,根本接不下去,好在同遊的大舅幫他擋下來。整個旅行三天兩夜,老爸說每次走到勝景處他就緊張得不得了,獅頭山長什麼樣子他完全沒印象。不過這次出遊讓老爸了解到,即使比其他家族晚,但外公的努力已經開花結果了。除了鄭氏大家長(母親的堂哥)是東京帝大外,參與旅遊的各房代表都畢業於 中國、日本、滿州國、台灣等等的名校。大舅台大畢業後到 美國讀取 博士學位,因為一次的參與海外台灣人活動而無法回台,經過十數年努力,終於在民國60幾年(1970年代)首次獲准回來。不過人事已全非,子女無法適應台灣的生活,頂多每年回台探親幾次。至於年齡最小的三舅,年近40才結婚,婚禮來賓致詞時,外祖父結拜兄弟中的一位對著三舅說:「為了實踐諾言,我們才活到這個歲數。」,雖然只是一句玩笑話,但可以想見外祖父與這群結拜兄弟間的情誼。一群年齡70~80歲的老先生一起高喊:「任務完成囉!」,外祖母及母親兄弟姐妹都感動得落下淚來。

掃描-1.jpg
五十幾年前父母親的結婚照

[註1]日本對台灣的戶口、土地、經濟調查算是相當徹底,但對於首次公佈的五大家族卻爭議頗多。當時新政權只建立了10年,台灣各大家族對總督府多存在著很深的戒心。經濟調查不可能正確,或許其他家族亦擁有同樣或更多財富,只是沒被日本人查到而已。總督府對這些全島級鉅富算是相當禮遇,其中還向 板橋林家、霧峰林家保證台灣的資產原封不動,只要逃回唐山的族人回來就好。並且在攻破城池的同時,給予這些家族匾額安撫,接著授佩紳士勳章。各家族對這種恐怖的善意除了接受以外,別無他法。

[註2]日本原先低估了台灣地方級富豪的實力,加上前幾任總督「斷辮髮、禁鴉片、解纏足」的政策,讓這些地方級富豪串連抗日,著實讓日本政府頭疼。最後不得不安撫給予部分專賣利益,以減少抗日力量。這段期間取得專賣利益的地方望族,往往快速累積財富,甚至取代五大家族。保守的 新竹鄭家和 台南黃家就在短短的10年間退出五大家族行列。

[註3]四房派下:屬新竹鄭家最強盛的一支系,鄭氏來台後的關鍵人物 鄭崇和公屬於這支系,其二子 鄭用錫公還是第一位以台灣名義考取的進士,有「開台進士」封號。鄭崇和公三子 鄭文順(用錦)公之子 鄭如蘭公封贈官位達正二品,是清代 鄭氏家族官位最高者。

[註4]一說風水,一說命運。鄭氏家族少親生子嗣,尤其幾個居領導地位的支系更是如此。繼承者大多為過房承繼或養子。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繼承龐大家業,各「房」之間或多或少有追殺事件發生。外祖父兄長為親生兒子,外祖父在正式入籍前5歲時發生類似事件。在其安全考量下長輩決定送到日本讀書,並且告知官方。外祖父的姪子也非其兄長親生子嗣,為過房養子(其他支系)。與其名義上的父親互動較少,反倒與叔叔(外祖父)來往緊密,叔姪之間感情深厚,兩人的搭檔被視為新竹鄭家現代化的代表。

[註5]在堅持不娶裹腳女子,而長輩又堅持門當戶對的情況下,外祖父年近卅才成婚。42歲逝世時排行老大的阿姨才13歲,年紀最小的三舅年僅3歲。因為未徵求過文章內人物子孫的意見,所以我文章中刻意避開較近代人物的姓名。

參考資料: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新竹 鄭利源號 鄭華生口述 鄭烱輝整理
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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